李立群
从《那一夜，我们说相声》、《暗恋桃花源》到去年与蓝天野合作的《冬之旅》，作为台湾剧场界少有的骨灰级演员，李立群是受到戏剧文艺青年们顶礼膜拜的大师。但同时，他也是《神雕侠侣》中的欧阳锋、《田教授家的28个保姆》中的田教授、《温州一家人》中的周万顺……一个演了3000集电视剧、为观众所熟识，却又不一定喊得出名字的老戏骨。
虽然演技备受称赞，但李立群却自认只是个经验丰富的“老兵”。说起表演，李立群有着许多私人化、窖藏级的经验和理论，他甚至想过年老之后写一本专门为电视剧演员而创作的表演论。“演员是个反省的动物。演戏永远就是自己反省。”不管是对于舞台，还是对于生活，李立群永远带着一份治学般的严谨，这与他塑造过的许多富有喜感的人物形象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。
舞台经：自认一个经验丰富的“老兵”
约访李立群是在本届乌镇戏剧节进行期间，他受老友赖声川的邀请，到乌镇看戏。那一晚，看完了话剧《樱之园》的李立群走出剧场。他坦言，在乌镇看戏最大的收获便是可以看到老、中、青各个年龄段的演员，他们各自因为成长背景、训练背景的不同，所呈现出来的情感表达的差异。于他而言，“我是经年累月在演电视剧，也走过穴，跟人相处，跟台下观众相处的方式就很不同。”李立群说：“我不认为自己是优秀的演员，我是一个老兵，我演了一辈子戏，大概有许多丰富的经验，这些经验当中有许多失败的，我没有感觉的，或者有感觉，或者是有检讨的，或者是无法检讨的。”
李立群大学时读的是航海专业，期间他参加过剧团演员的招考活动，考上之后才发现这并不是个京剧团，而是个话剧团体。他因此爱上了舞台剧表演。但李立群形容，刚刚接触戏剧那会儿，从21岁到26岁，他对表演一直处于一个“混沌的境界”。大学毕业后他当过海员，又因为忍受不了海上漂泊的生活，复员后到处打工，在二手车店做过店员，去月饼店送过月饼，还在高山农场上种过苹果、喂过猪……
后来，他发现自己最擅长的还是表演。26岁时，李立群演出一部话剧《一口箱子》，碰到了一位好老师，让他“醍醐灌顶，对表演有了全新的认识”，并令他在30岁不到，就凭借电视剧《卿须怜我我怜卿》中的男一号，拿到金钟奖最佳男演员奖。
成为“视帝”的他在随后的三年中一边拍戏，一边出入各种餐厅和夜总会，到处走穴。“第一动机是你觉得他们的本事你不会，你想会。在那个环境，观众可以随便欢闹，随便在里面谈生意或者谈恋爱，你的表演要让他们放下手中的刀叉，不谈生意，不谈恋爱，你是不是要有一点本事？”这种25分钟一场的表演有点类似“二人转”中男演员的表演，李立群使出浑身解数说笑话，逗趣，唱歌，最多的时候一天演出7场。
三年的时间，他做了2000场秀，直到遇到留学归来，正急于寻找优秀演员的赖声川，以及另一位台湾剧场的垦荒人李国修。大家一拍即合，成立了“表演工作坊”。名字还是李立群给起的——“‘坊’是为了强调剧场艺术的手工质地和创作美感。”这之后，便有了《那一夜，我们说相声》、《暗恋桃花源》、《红色的天空》等一部部表演工作坊流传至今的舞台经典。那时候，“每天嘻嘻哈哈地工作到深夜，有时候愁眉紧锁地设想一个包袱到天明”，李立群坦言，在表演工作坊的11年，是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。
可惜，他与表演工作坊的缘分，最终因与赖声川的意见不合而终结。1995年，赖声川接下了300集的电视剧《我们一家都是人》，李立群坚决反对：“早上看报、中午创作、晚上进棚，连台词都是现编的。电视剧太快了，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一个演员变得黔驴技穷，对演员的职业素养会造成极大的伤害。”反对无果，李立群卖掉了在表演工作坊的股份，自此也疏远了与赖声川的关系，直到去年，赖声川邀请他出演话剧《冬之旅》。
谈到这段往事，李立群说：“分开不是坏事，我曾经为分开而可惜过，但是想通了，这是生命中很自然的现象。生命本来就具有一种超越的能耐，因为想超越，所以可能会分裂。但我们就是因为患难过，所以没红过脸，我们还很珍惜过去。去年合作一个《冬之旅》，还是挺有默契，但也不代表以后都会一直合作。”
电视经：不能出精品只是糊口方式
造化弄人的是，因为讨厌电视剧而离开表演工作坊的李立群，在随后的近20年，却拍了大量的电视剧——将近3000集。但他仍是最不喜欢电视剧的演员，从不讳言拍电视剧就是为了糊口——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把自己的全部积蓄交给朋友拿去投资，一亏到底甚至欠下不少债务，他也不至于在这些年里如此辛苦的“卖命”养家。好在20年的打拼，如今儿女都已长大成人，李立群也决定少拍电视，尽量只拍电影和舞台剧，“今年开始，很多电视剧都推掉了。目前只接了一部电影，一个广告。”
“演电视剧一直在消耗我从舞台表演中储存的养分，而舞台剧，可以把从电视剧消耗的表演能力重新回炉”，李立群坦言，“电视剧不能出精品，因为时间太少，虽然有的戏可以多出一个月来拍30集，但比起舞台剧跟电影，时间永远是急迫的。”
因此，对于电视剧的角色，他从来不挑，“男一号、男八号都行，时间合适，钱给的合适，我们就去干活。”不挑是因为“挑了没有用，好像在保护自己，又好像在保护观众，但其实谁也没有保护到。”
在李立群看来，“电视剧本身就是让观众闲来无事看的一种剧，它像自来水，强迫输入到每一个家庭。”当然，也不是没有好作品。诸如《甄嬛传》这样深受他太太追看的电视剧，李立群偶尔会看上几段，“《甄嬛传》有几个演员确实演得很好，孙俪本身的表演可圈可点，导演把故事说得很顺。电视剧经常不是靠导演的，但是《甄嬛传》的成功我觉得是导演的功劳。”
而对于自己演过的电视剧，李立群坦言：“难求一好，不一定收视率第一就好，我有两三个戏是收视率第一，但我也不认为自己演得太好，还是很清楚知道自己哪里不好。”
表演经：演员是个反省的动物
试图想让他回顾表演历程中印象深刻的角色，李立群却说：“没有。做一个戏，再好的不留恋；不好，检讨完了就继续演下去。”这些年，李立群将自己的“检讨”写在一本表演艺术杂志上，写了接近10年的专栏。“演员是个反省的动物。演戏永远就是自己反省，自己反省。你不愿意反省，那你就停留在原地，你没有体力反省那可以原谅，你放弃反省那就不对。包括你看别人表演，就会立即像看一面镜子那样，看到自己的不足。”
谈到一个优秀演员的素养，李立群说：“不完全只是看录音带、看别人怎么表演，看书充实自己，以上这些都应该做，但最重要的是你要敢把自己最内在，最直接的东西拿出来。我总觉得一个演员如果敢把自己最内在、最直接的东西坦率地揭露出来，那么这个演员已具备了一种感性上的难度。但是，就算你敢在观众面前精神上裸奔，你有这个技术吗？不光是敢于裸奔，是怎么裸奔，才能达到你要的目的。”
喜欢将表演与厨艺类比的李立群觉得：“演什么角色都跟做饭一样，离不开煎、炒、炸、炖、煮，就是做菜的方式不一样而已。演戏只要你一通就百通，稍微困难的戏就要注意一下，稍为简单一点的戏不要把它搞复杂。”在他看来，最难演的角色，往往是那些看起来很简单的。“演一个黄豆怎样变黄豆芽最难，因为那个过程你不知道它是怎么变的。(演)天上飘的云最难，而不是那一大堆七情六欲的、复杂的东西。”
“表演是靠基本动作，基本动作越好的人，表演越深刻。”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“蛋炒饭”，“蛋炒饭最难。过去有钱人家招厨子，第一件事情就是做蛋炒饭。蛋炒饭要炒得香、透而不烫嘴，你炒的这一关过了。”
生活经：每次离家要跟每件物品说再见
访问的间歇，李立群的小儿子给他发来微信，听见语音背景里淅淅沥沥的声音，李立群问：“台北在下雨吗？”在大陆拍戏的这些年，不论走到哪里，李立群心里最牵挂的永远是家。“1995年开始，一直到2010年，是最漂泊、最聚少离多的时候。”你或许想象不到李立群有如此感性的一面，每次离家，他都“装作很潇洒地跟每一个房间、窗户、茶几、和家人、小狗、花园和水管，说再见。”拍戏住进酒店，他会“自己换一个亮一点的台灯灯泡，摆上自己带来的文具、茶壶、沉香、香炉，家人照片放在抽屉，买一两盆可以浇水的花，或常绿的植物，偶尔带着老婆画的画稿，墙上一贴，稍稍装点一些自家的东西，只求‘窗明’和‘几净’”。
“2010年以后，小孩子陆续从温哥华念书毕业，我老婆就可以跟着我到处拍戏，我走到哪她跟到哪，我们两个人相聚的时间就比较多。今年难得，团圆一下。很快的可能三个孩子就会为了各自的需要，劳燕分飞。”李立群透露，他的三个儿女中，大儿子是学戏剧的，目前正在赖声川的上剧场排一部话剧——31年前自己演过的《圆寰物语》。二女儿学习美术专业毕业，但是也有志于当演员，“现在在家里，有空我就教她一点，把自己的基本动作弄好以后，要是有机会再说。”这次来乌镇戏剧节，李立群也把女儿带上，让她跟着看戏学习。
生活中，李立群有很多情趣和爱好，他钟情于紫砂壶收藏，偶尔还会在微博上晒晒老茶饼和佛珠。如今风行的射箭运动，李立群早在30年前就开始玩，年轻时候，跟杨德昌、侯孝贤在自己乡下家中射箭、喝酒、聊创作，也是他特别怀念的一段时光。“我从小的运动基本都是属于一个人的，团体的什么篮球、足球、棒球都不会。小时候眷村有眷村的篮球队、足球队，我就在旁边丢标枪、丢铁饼。”
喝酒也是李立群一辈子断不掉的嗜好。但他感慨，现在好酒太少，奸商太多，“那不是酒，是勾兑起来的酒精加香料”。一杯酒醇不醇，李立群不用喝，蘸一点放在手里一撮，就能大抵判断出来。“(好酒)酒糟味的浓厚，是人工香料没办法仿造的。酒糟味是持久不散，还是飘一下就过了，你就知道他放了多少真实粮食酿的酒。”
不知不觉夜色浓了，晚风里沁着一阵阵桂花香。李立群朝花圃看了一眼，“这是桂花。我们家住在山里面，旁边就有桂花园，几百棵的桂花树，现在那个桂花，正是香的时候……”
记者手记
一个有点另类的演员
年轻时为了一门心思专心演戏，李立群曾经是出了名不应酬不聊天的怪人。面对艺术，李立群永远都是那么一本正经，严肃认真到有点不近情理。包括面对被他视为“没有机会演好”的电视剧，他也是从不马虎应付。“不管要拍的那出戏，有多麻烦，多破损，我都一定要常想起坞塔·哈根写的《尊重表演艺术》里面一句话：‘演员，就是为了要满足编剧、导演、老板，一切工作人员，把自己累得跟狗一样，也不抱怨。’”
乌镇戏剧节上谈起看戏的感受，他是唯一一个敢于亮出自己批评态度的嘉宾，对于不喜欢的作品直言不讳。他拒绝伪装，拒绝一切模棱两可的答案，拒绝一切庸常的说辞，从某种程度上，我感觉，李立群是一个老愤青。
信息时报记者 谢奕娟
